新刊速递年陕西文坛第

时间:2021-11-8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本期导读 

《陕西文坛》5期重点推出四篇佳作:肖云儒的散文《多瑙河之波》、弋舟获“鲁奖”的小说《出警》、尚飞鹏的诗歌《种桃子的人》,以及栏目:李少君的诗歌《当我在世界各地行走》,这四个不同版块不同题材的作品篇篇具可读性,相信会带给您不一样的心灵体验。

欢迎   两岸的田野肥沃宽广

  河面上船儿如行云来往

  真叫人心驰神往

  有多少美丽传说在讲

  有多少动人歌谣在唱

  你哺育我们亲爱家乡

  你灌溉大小村庄

  啦啦啦,啦啦啦??

写完此稿,是在罗马尼亚北部古城锡比乌,这里是罗马尼亚日耳曼人聚住之地,50万人口。街上所见风情稍异,男士女士多为金发、皮肤白晰者甚多,透出一点高贵、雅典气质,不脱西欧日耳曼人之风。此城又称“千眼之城”,盖因居民屋顶喜开两三扇秀若眉眼的弧形小窗,像一双双微笑的眼睛,亲切地凝视着这块土地、这座城市,凝视着初来乍到的我们这些中国人。

那秀眼的连缀,不也是波浪、多瑙河的波浪吗?未闻古诗有云:“眉似远山黛,眼如秋波横”,好一座含情脉脉的小城!

年10月14日布加勒斯至锡比乌途中

(注:此文选自作者新出版的散文集《丝路云笺》。)

 作家简介 

肖云儒,著名文化学者、文艺评论家、书法家。曾任中国文联全委、陕西文联专职副主席,陕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陕西策划协会主席,国家级和省级有突出贡献专家。50年前提出的散文写作“形散神不散”的观点,影响文坛半世纪。近出版丝路专著《中国西部文学论》《西部向西》《丝路云履》《丝路云谭》《丝路云笺》五部,被国新办和中央电视台授予中国首位“丝绸之路文化宣传大使”称号。先后获得过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成果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图书奖、广电部“星光奖”、“冰心散文奖”“陕西文艺大奖.终身成就奖”“陕西文艺评论特等奖”等中央和省一级奖项20多个。年,个捐资百万,在西安交大设立“肖云儒人文社会科学奖励基金”。

小说品读

出警

作者/弋舟

大学四年,从警五年,算起来,迄今人生已经在架子床上断断续续睡了九年。没什么意外的话,可能还得隔三岔五地睡九年。躺在上铺往窗外瞧,夜色氤氲,所门口的警灯无声闪烁。对面超市门前的投币木马也旋转着同样的彩灯,没谁玩,它也播放着儿歌。这让人产生错觉,仿佛我们是一家游乐场的守夜人,身后有摩天轮隐现或者七个小矮人出没。

此刻要是从宿舍冲进夏夜,不啻于跳进沸腾的大锅。和冬泳一个道理,那得有点儿勇气。楼下值班室的电话响个不停,好在没什么大事需要出警,但谁也说不准。外面太热,晚上好像更甚,地面蓄积了一天的热力开始蒸腾。暑气弥散,像是黑夜对白昼的反攻倒算,还好所里给装了空调。去年夏天,宿舍还是靠风扇降温的。

报纸上说这个夏天的高温破了六十年的纪录。我还不到三十岁,反正长这么大我没被这么热过,小吕却认为这在他们家乡根本算不得什么——如果他们家乡的夏天是一百度,现在我们承受着的,顶多才六十度。小吕是新疆人,住在火焰山脚下,那儿真会这么热吗?他的说法让人感觉大家是被扔在同一口大锅里的青蛙,但一般苦,两样愁,有人已经将要被煮熟,有人却还在惬意地蛙泳。

我还是挺爱值班的,因为接着可以休息一天。再过一周,我就要去封闭集训,市局组织篮球赛,我被挑中了。那样一来,就有段日子不能回家了。小吕和我心思一样,他是想值完班就能多出一天时间去陪女朋友。小伙子正在热恋,女孩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工作,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有人陪着一起打发。而我是想在家多陪陪我妈。

我们每隔四天值一次班。我是主班,小吕是副班,还带着几个协警。他警校毕业分配到所里,我们就成了搭档。我算是他师父。值班当天,小吕会提前准备好休息日的便装——这像是吹响了他约会的预备哨——牛仔裤什么的,能让他摇身一变,精精神神地去约会。他长得帅,个头和我差不多,要不是单薄些,肯定也会被抓去打篮球。因为个儿高,有几次我俩还被法院临时借去押嫌疑人上庭。都是大案子,电视台要播新闻,两个高大的警察上镜,将嫌疑人夹在当间儿,那效果不言而喻。

值班的时候小吕很快活,一副随时会唱上几句的高兴劲儿。其实我也是这样的心情,一般早早地就让妻子做好了我妈爱吃的东西。这种精神状态不会影响工作,因为我们都感觉有了个近在眼前的盼头,心里得到了鼓舞。人的盼头很多,但近在眼前的却很少。

那天一共接警二十多起,跟高峰期比要少得多。按规定,要是没有突发事件,我们可以在夜里十一点睡觉,凌晨五点再爬起来出警。那时我们已经躺在宿舍的架子床上了,我跟他聊起片区的老奎——就是被报社记者写进文章里的那个主角。小吕听了我讲的一切后,陷入了沉思,他肯定受到了不小的启发。后来他就跳进了外面那口沸腾的大锅,等他回来,晨光熹微,黎明已近。他好像完全忘了还要摇身一变这档子事儿。

我们这一行也是师父带徒弟。我的师父是老郭。他教会了我怎么做警察,可惜三年前查出了喉癌,提前退休了。前段时间我去看他,老头看来已经挺不了多久了,整个人出气多,进气少了。我进所的时候他可健康着呢,黑脸,皱纹像是用刀子削出来的,胸脯拍上去,让人相信能听见金属发出的咣咣声。我觉得他长得很像写《白鹿原》的那个作家,都是那种典型的关中老汉的样子。

老郭烟瘾大。后来满世界开始禁烟,所里也禁,他得空只好跑到院子里,找个拐角蹲着抽几口。有时候太忙,他忘了这茬儿,嘴里不小心叼上了烟,结果被所长撞到,挨了批评还得罚款。这规矩不太通人情。要说喉癌可能跟吸烟会有点关系,可我觉得要是放开让老郭抽,他没准儿现在还带着我巡街呢。烟就像是老郭的口粮,每天在所里抽根烟都跟做贼似的,可能就叫度日如年吧。真是委屈了老郭。他在所里干了一辈子,架子床可是没少睡。

我们这个派出所在城乡接合部,高楼大厦的背面弄不好就藏着块儿菜地。咖啡馆里坐着的,经常是光着膀子打麻将的人。一开始,要是老郭不带着我到片区走一趟,我肯定得迷路。那就是一个迷宫。有的窄道楼挨着楼,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如果迎面也有人走进来,脾气不好的话,往往就会形成对峙的局面,搞不好还能腾挪不开地打一架。上帝说通往天堂的是窄门,每次从这种窄道挤过去,我都幻想会有一个天堂等在前面。有一回,一个女孩走进窄道里,没遇到歹徒,却遇到两条流浪狗,一前一后,前后夹击,预谋好了似的。女孩被吓惨了,打电话报警。等我们赶过去,她裙子尿得湿漉漉的。于是我挥舞着套狗杆,又充当了一同打狗人。对付流浪狗,也是我们的工作。

我师父老郭跟谁都熟,谁见着他都会给他让烟,有点儿妇孺皆知的意思。很多不吸烟的人,见了他也能摸出一根皱巴巴的来,像是专门为了见他备了好几天似的。他有一个铝制的烟盒,上面刻着天安门前的华表,看上去恐怕有些年头了。收了递上来的烟,他就放进铝烟盒里。巡逻一圈回来,差不多能装满一盒。他也给别人让烟,但收到铝烟盒里的他不会再让出去,递给对方的,肯定是他自己的烟。这里面就有了原则和讲究,是一种德行,也是一种从警之道。我觉得,我就是从这种你来我往的让烟里,开始领悟做一个警察的真谛。老实说,这和我入行时的想象不太一样。我师父老郭穿上警服也还是个大爷。何况,现在跟警服差别不大的制服也太多了,所里的协警,超市的保安,跟我们站一起,没点儿专门知识,你分不清谁是谁。巡逻的时候我腰里会有警具,可保安的腰里也有根棍子呢。

每个辖区都会有几个狠角色,我们的专业术语叫“重点人口”。对这些人,你得盯着点儿。老奎就是这么个人物。我到所里时他已经七十出头了。在我眼里,他要是还能算得上“重点”,顶多也就是上路碰个瓷,伏地不起,讹点儿钱什么的。可我师父老郭不这么看,他跟我说:“别看这老汉走得慢,腰里别的都是万。”“万”就是“万货”,方言里指“东西”和“玩意儿”。好像老奎腰里缠了一圈暗器,随便亮出一件,就能吓你一跳。

我觉得老奎和老郭长得也有点儿像。第一次老郭带着我上门“认人”,我都以为他俩是亲戚。他们两个对坐在老奎家被烟熏得四壁焦黄的客厅里,彼此互不搭理,都埋着头使劲抽烟。烟是老奎自己卷的。他把烟丝铺在两指宽的报纸上,搓成棒,用舌头舔一遍,递给老郭。老郭接了,点上,反手也给他递根自己的烟。老奎应该比老郭大个二十多岁,但除了腿脚没老郭利索,背驼得厉害,看上去两个人没多大差别。也不知道是老郭显老还是老奎显小。可能关中男人上了岁数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吧,跟兵马俑一样。他让老郭坐在沙发上,自己搬张板凳,矮上那么一截地坐着。老郭跟他介绍我,他瞟了我一眼,就像瞟了眼他的孙子。他可没孙子,就是一个孤老头。

按制度,对重点人口,每个月走访一次就行。可老郭基本上每周都会带着我上老奎家转一趟。有时候巡逻遛到了老奎家楼下,他也要上去歇个脚。我猜老奎沾着唾沫卷出的烟,挺对我师父的口味。

他们第一次当我面说起老奎的案底时,我已经不算个新人了,已经习惯了偶尔上街去打打狗什么的,也不再盼望窄道的尽头就是天堂。老奎闷头抽烟,突然来了一句:“早知道当年把人弄死算尿了,活着就是受罪么!”这话跟他嘴里的烟一同喷出来,格外呛人。他的老底儿我知道,故意杀人,致人残疾,被判了十八年。可我没料到时隔多年,他还能放出这种狠话。

老奎说完扔了手里的烟卷,伸出穿着懒汉鞋的脚使劲蹍。旁边就有烟缸,可他故意这么干,说明他是意欲摆出一个凶狠的态度。我静等老郭发话。我猜他会训一顿老奎,至少脸色会严肃起来,低沉地说:“你这么想不对,想早死也不能拿别人的命垫背么。”老奎呢,就会垂下脑袋说:“对么,你说得对。”因为我已经训过不少家伙了,基本上没遇到过跟我顶着干的。我想,此时老奎要是不垂下脑袋挨训,我会让他把刚刚跐灭了的烟头捡起来吞下去的。然后老郭会说:“有问题就跟政府说么,你现在有啥困难?”然后老奎就会诉诉苦:肉价太贵,假货满天飞,乃至人心不古,女孩子穿得太暴露什么的。老人们经常就是这么跟我抱怨的。疏导民意也是我们的职责,这么一番对话,是我心里的套路。我算是个内心戏比较多的人。

可老郭压根儿没接茬。他只是递了根烟过去,然后就聊起医保、天气和附近即将拆迁的居民楼。老郭平时也不是个话多的人,这有些难为他了。他有一出没一出地说,老奎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说什么可能也不重要,就是有人说话有人听。说到拆迁,老奎身上也有劣迹。他家老屋拆得早,是这一带最先被开发了的。也就两间小平房,当年硬是被他置换成了两套一居室的楼房——不能得逞的话,他扬言就要再杀一次人。说到做到,他天天敞胸露怀坐在自家门口,地上撂着把杀猪刀,随时要给谁开膛破肚的架势。这都是老郭告诉我的。

那天老郭跟他东拉西扯了半天,临走还给他扔下半包烟。出门时我回头看了眼老奎,怎么看,埋头坐在小板凳上的这个老恶棍,都只是个与世无碍的废物了。脊柱都像是被重锤给敲弯了,还咋呼什么?

从那以后老郭带着我去的次数更多了,隔三岔五就得去看看老奎。在我看来,这事好像被搞颠倒了。老奎放了句狠话,老郭没教育他,反而像是被他吓住了。退休前老郭还专门叮咛我,让我没事也多去瞅一眼老奎。后来我一个人上门,老奎听我说老郭得了癌,那眼神,就像是挨了一棍子似的。他当时的表情,让我相信了,这厮其实早就被我师父驯服了。

我不抽烟,跟老奎没法坐一块儿。我师父跟他坐一块儿,即使没话,也是心照不宣和意味深长。我跟他可没什么默契。他干脆连句狠话也不给我撂。我自然也就没去落实老郭的叮咛,顶多每个月去看一眼,例行公事而已。

我太忙了。派出所警察干的事情,说出来你能当笑话听。更多的时候,我们就是个片区里跑腿的,而且谁都能使唤我们。没了老郭带着,同样的事,我干起来手忙脚乱。那些鸡零狗碎的小案件、小纠纷,老郭处理起来就是烟来烟往,举重若轻,可是让我来,怎么就有了疲于奔命的感觉。如今我成了小吕的师父,我该拿什么给他言传身教?

小吕这个人挺爱自己琢磨事,责任心也挺强,就是跟我才人行时差不多,想象力还没落到地面上。在他心目中,警察就该是神探,破大案,捕顽凶,除暴安良,跟打狗赶鸡没半毛钱关系。我想这可能跟他正在谈恋爱有些关系,男人在谈恋爱的时候,可不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英雄吗?否则好像就配不上一个美人。这情绪我也有过。直到今天,我也不太跟妻子说我每天都忙活些什么。我不做英雄梦了,但希望我妻子还接着做,那样回了家,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喊累。所以有时候遇着邻里纠纷之类的事儿,我都不忍心让小吕去处理。我怕这会过早地消磨了一个男子汉的英雄气。小吕和我不同,我是跨了专业,半路出家,考公务员干上的警察,他却是从火焰山脚下走出来的正规警校毕业生。我愿意看到他成长为一个我从前想象过的那种警察。

把那天我俩的值班情况捋一捋,你就能明白现实跟梦想之间有多大的差距。

早上八点半报到,户籍室打来电话,要进行境外人员办证提醒。这事让小吕来,他英语不错。但是有个别电话已经停机,只有等方便的时候上门找人了。

打完电话开始巡逻。一看油表,发现油箱存量不多,先开到加油站加油,免得在半路上抛锚。我可是吃过这种亏。

十点多,接到报警,公墓边上的苗圃有人打架。到现场才知道,昨天早上两个工人为小事动了手,其中一个吃亏大点儿的,睡了一夜气不过,醒来后索性报案。秋后算账,当事人都是一副养精蓄锐后的样子,精神头十足,谁也不让谁,只能拉回所里处理。回去后跟他们掰扯了半天,俩人还是要较劲。我当然又想起了老郭。可能这事他用两根烟就打发了,而我就得把自己弄得口干舌燥。

正感慨,有人报警,说是接到了反动电话。我让小吕出警,过了会儿他把人也带回来了,是个满头大汗、一看就知道警惕性很高的那种大妈。询问,登记。兹事体大,要向上级汇报。

处理好已经过了饭点儿,食堂打饭的窗口空无一人。幸好食堂阿姨还在,不然又得上对面的小饭馆吃油泼面。那面不好吃,就是便宜。

刚端上碗,接到有人打架的报警。我让小吕接着吃,自己带了几个协警过去。路远事急,报案人情绪激动,像是要出人命的架势,上车后于是一脚油门踩到底。边上的协警落实当事人的具体方位,对方却报出了邻近派出所的辖区。这叫错报,汇报给指挥中心,掉头回去接着吃。

也就是刚放下碗,所长指示:最近辖区盗窃案件多发,最好召集几个小区的物业开会通通气,想想对策,同时给居民拟一份“警方提醒”。这活儿我干吧。说实话,我不太好意思让小吕去趴着写安民告示。

才开了个头,接到报警,某公司门口发生纠纷,小吕跟着我一起赶过去。烈日之下,一派安宁,压根儿没什么状况。街面上几乎没有人影,别说人影,连阴影都没有。正午的艳阳直射着,马路明晃晃的宛如一匹发光的银练。跟公司的门卫打听,原来人已经走了。“就是小两口闹别扭。”门卫的答复听上去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回到所里,有报案人等着,是个姑娘,说是“心爱的”电动车被盗了。她说不出电动车的型号,只说得出电动车对她的重要性——男朋友送的生日礼物,“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电动车”,小吕耐着性子做笔录,我继续写安民告示。

刚写好,有人报警在饭馆被偷。还没赶到现场,又接到报警,一家塑胶公司发生了纠纷。兵分两路,小吕去处理饭馆盗窃案——好歹这也算是个刑事案件。我到了塑胶公司,却是一场劳务纠纷。打工的觉得老板给的少了,双方不同意调解,我只好告知他们可以到劳动仲裁部门处理。

回所的路上接到社区的电话,说他们晚上有个群众活动,可能参与的人比较多,需要我们帮助维持秩序……

差不多就是这些事。

黄昏的时候稍微消停点儿,小吕自己去了片区。有人报警说邻居在家里制毒,我没怎么考虑就把这案子交给了小吕。开始他挺兴奋的,像是张网以待,翘望已久,终于来了条大鱼。涉案的那栋楼我知道,教育局盖的,里面住的都是中学老师。报案人是位退休的校长,信誓旦旦地说,以他对化学知识的丰富掌握,完全能够通过阳台上飘来的怪味儿做出判断。他的邻居也是一对教师,两口子带着个十多岁的孩子,女主人倒还真是个教化学的。可查来查去,一点儿证据都没有。小吕不太甘心,加上老校长半年报了五十多次警,这个案子就成了小吕的心事。他不觉得我们就只能写写安民告示、追回一辆“世界上最漂亮的电动车”。倒也是,前几天别的片区还发生了大案子,几个女孩把个酒吧老板捅了足有几百刀。

回来后小吕眉头不展。他说他又趴在老校长家的阳台上闻了半天,隔壁飘来的只有红烧肉昧儿。我想的却是这会儿的阳台上怕是得有五十度的高温。不知怎么,在这个夏天我总是觉得夜晚比白天更难熬。白天的热正大光明,不由分说,但晚上的热却显得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就热得更加令人不堪忍受。

那天晚上社区的活动就是广场舞表演,实际上围观的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多,他们高估了自己的风头。过去后看了看情况,安排几个保安维持秩序,我和小吕徒步去人员密集的场所巡逻。小吕懂事,他以见识过真正酷暑的火焰山人的善意,让我尽量钻到商场里去,巡街的苦差由他来干。真是热啊。巡逻时还得扎起腰带、戴上帽子。从商场走到街上,我感觉会被烫一下,从街上进到商场,我又感觉会被冻一下。每次进出,心里都一惊一乍,让人畏缩。我本来是农大毕业的,“解民生之多艰”是我们的校训。眼下干的活儿,冷热交替,打摆子一样,让我觉得真是“多艰”。

那天算得上是平安无事,我们本来可以睡个好觉。顺利的话,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交了班,小吕就能摇身一变,去会女朋友了。我也可以带着冻好的饺子去看看我妈。我爸去世得早,年前我妈起夜时摔了一跤,摔断了股骨头,手术后就卧床不起了,只好找了个小保姆陪着。结果当我说完了老奎的事,小吕又跑出去忙活了大半夜。他不在,我也没睡踏实。一开始他可能并没留意听我说话,躺在下铺憧憬第二天的约会。可我是故意要说给他听的,就一直往下说。他果然听进去,领会了我的苦心。我只是没想到他会那么雷厉风行,当机立断就跑去印证自己的猜测了。

老郭退了休,我按部就班,每个月顶多到老奎家转一圈。后来有一次我再去的时候,家里却没人了。我当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下楼顺便问了句,一个老太太告诉我有日子没见着老奎了,“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她这么一说,我就有点担心。老年人鳏寡孤独,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回去跟所领导做了汇报,我喊来锁匠打开了老奎的家门。屋里空空荡荡,家徒四壁,死的和活的都没有,但看得出有日子没人烟了。

老奎他失踪了。这看上去也不能算是件事儿。老奎有老奎失踪的自由,谁也没规定他只能窝在屋里卷烟抽。我猜他没准出门旅游去了。他的经济状况还过得去,有套房子出租给别人。如今这一片的房价可不低。我让锁匠师父换了新锁,给邻居留了话,关上了老奎的家门。

我去看我师父老郭时,把这事跟他说了。他一听就有些要跟我急的样子。“旅游个屁!他老奎要是会去旅游,我就会去逛窑子了!”老郭冲着我吼。我一下子没太听明白,但我不想惹老郭生气,他正在进行保守治疗,效果如何,谁都没底儿。“你去申请协查一下,看看市里有没有发现无人认领的死尸。”他这么说我就听懂了,他是担心老奎真的死在外面了啊。“也去收容站问问,人老了糊涂,说不定遛个弯儿自己就找不回去了。”老郭接着指示我。

回去后,这两件事我一一落实了,但都查无其人。就在我发愁该怎么给老郭交代时,半个月后,老奎自己冒出来了,而且冒出来的方式完全出乎人的意料。一天夜里,他竟然打报警电话,说是自己在家摔倒了,现在根本爬不起来。赶过去的路上我还纳闷,新锁的钥匙在我手里,他是怎么进的家门呢?

老奎家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以为会看到卧地不起的老奎——年前我妈摔断腿就在地上躺了一夜。我妈常年独居,电话又不在手边儿,第二天早上邻居听见屋里有人哭才发现出了事。看到我后,我妈委屈得像个孩子那样号啕不已。我从没见我妈哭得那么凶过,她真是伤心极了。可是老奎佝背坐在小板凳上。客厅灯泡的瓦数太低,就照亮着他头顶那一圈,其他角落一派昏暗。他就像是孤零零坐在一个黑暗的舞台上,被追光灯示众般地圈定着。

老奎三十岁才娶上老婆,当时这块地方还是一片良田。他就没干过什么农活。换一个时代,他能在梁山上谋个差事。入狱前他就是村里的混混。三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把自己混到大牢里去了。十八年后回来,老婆孩子都没了。二十多年过去,良田变成了高楼,姑娘们的裙子越穿越短,当年的村霸一个人坐在了三十瓦的灯泡下面,就这么苟延残喘着老去了。

他并没摔跤,更谈不上爬不起来。说白了,老奎报了个假案。可我不知道他意欲何为。看到我,他也没话,并不解释自己的作为。我拉下脸批评了他几句。他就那么听着,过了会儿,开始卷烟。卷好后,下意识地给我递过来。我猜他把我当成老郭了。递烟的手在半空有个停顿,随即他醒悟过来,缩回去塞到了自己嘴里。点火,手哆哆嗦嗦,看着让人着急。想到了老郭,我就对他客气点儿了。问他这段日子跑哪去了,他也不吭声,就是埋头抽他的烟。间或把一口痰吐在地上,然后用脚蹭。我没话找话,问他怎么进的家门。他不屑地回我一句:开个锁费啥劲么?我去看了看,门已经换了锁。这钱我得给他,毕竟前面那锁是我给他换的。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我没什么耐心了,塞给他二十块钱。我的手跟他的手相触的那个瞬间,他连钱带手一起抓住了我,像是激起了某种动物性的应激反应。可能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但我有着突然被什么抓牢了的感觉。

这事还不算完,几天后老奎又报警了。还是说他摔得起不来了。即使知道这回八成还是个假案,我也得上门去看看。果然,老奎照旧坐在小板凳上,臊眉耷眼,像个坐在黑暗舞台中央的老猿猴。不同的是,这回他竟然泡好了茶等着我。茶泡在一只破搪瓷缸子里,我闻了闻,可能是那种需要熬制的砖茶。我像是能听到熬茶时发出的噗噗声。那么好吧,既然请我喝砖茶,老奎你总得跟我说说干吗老折腾我?他不作说明,倒是跟我聊起他前段时间跑出去干嘛了。我从来没听过他说那么多话。其实,我差不多就没怎么听过他说话,但这天晚上他却对我打开了话匣子。

老奎说他是去找自己的闺女了。

他先去了重庆的云阳县。循着记忆,他看到的却是一片滔滔江水——当年这里不是连绵的青山吗?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真的是老糊涂了。原来那里如今已是三峡库区,昔日的村落十几年前就搬迁了。这就叫天翻地覆,沧海桑田。老奎不甘心啊。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孰料已经换了人间。他在江边硬是坐了三天,好像那样就能等来一个水落石出的奇迹。三天后,他动身前往上海。他打听到了,当地的移民都是迁到了上海的青浦镇。上海滩带给他的冲击恐怕不亚于滔滔江水。想必那里的一切对于他来讲,就是光怪陆离的另一个世界。溜门撬锁他不在话下,可是要在上海找到个人,这事儿他根本办不到。青浦镇倒是找着了,但当年移民来的人,十有八九继续流动,早已四散。他还是不能甘心。青浦镇西面是上海最大的淡水湖,十万亩烟波浩渺,他又在湖边对着水面海枯石烂地坐了三天。他没找到闺女,感觉是从天而来的大水带走了所有的人间消息。

我对他的家事没什么兴趣,也搞不懂他干吗跟我说这些。但我看出来了,可能说什么对他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说话本身。他的嘴巴就像是台生锈了的老机器,重新运转,吱吱嘎嘎地颇为费力。而这费力的运转,却能带给他不一般的快感和惊喜。他矮一截地坐在我对面,边说边吞咽口水,润滑着他喉咙里那尘封已久的轴承。他的眼神混浊而又迷乱。没错,他有点儿亢奋。我在想,这老头大概有许多年没这么滔滔不绝地跟人说话了吧。他都快把自己给说醉了。一边说,一边打着气味难闻的醉嗝。为此,我耐心地喝了两缸子茶,权当自己听了个没多大意思的故事。我猜,最后他会提出要求,让我们帮着他找闺女。他要是真这么要求,我就又多了件事。我都想好了,回去先跟上海警方联系一下。但临了他也没跟我提这茬。

破天荒地,这回我走的时候老奎还送了送我。他趿拉着懒汉鞋,颤巍巍地踅到门前替我开门。手伸出去,捞一把,又捞一把,第三把才捞到门把手上。我就知道了,这老头是真的老到头了。明摆着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又是几天,还是在半夜,老奎的求助电话又来了。他好像专门找我值班的日子这么干。我让一个协警过去看看。小伙子回来跟我说,老奎点名要我去。这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问明白他没什么事儿后,干脆就置之不理了。谁知第二天一大早老奎竟然找上门来。

我刚在值班室坐下,打算整理一下头天的值班记录,一抬眼,看见老奎隔着窗子矮一截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不说话,我也懒得理他,自顾干事。过了会儿他敲了下玻璃。我抬眼看到他翕动着嘴在嘀咕什么,模样就是动物园里跟游客隔窗龇牙咧嘴的大猩猩状。我低头继续忙活,他继续敲玻璃。这下我听见他说什么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歪着头瞅他。他的嘴在张合,但隔着层玻璃,让我感觉那是声腹语。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老奎的肚肠搅和得翻腾不已,发出了不受他支配的神秘气声。他又咕哝了一遍。没错,他就是说“我要自首”。

不管真的假的,事儿来了。我用手示意他进来说。隔着窗子,我看他扶着墙往里走的时候,脸上竟然有股掩藏不住的幸福感。

直接说了吧,老奎二十四年前从监狱里一放出来,转身就把自己的闺女给卖了。

就在老奎出狱的前一年,他老婆跟人跑了。对此我挺怀疑的。那个时候,老奎已经五十多了,他老婆也不会年轻到哪儿去吧?谁会带着她跑呢?要跑,也是自个跑了的吧?可老奎认定他老婆就是“跟人跑了”。好像不如此,不足以强调他内心的愤怒。可即便这样,他被强调起来的怒火也还是难平。坐了十八年的牢,他肚子里可是没少憋着邪火。所以他才有资格做个“重点人口”。这种家伙仇视万物,是该盯着点儿。老奎重返社会,举目四望,十八年过去,世界变得跟火星似的,让他老虎吃天,根本无从下嘴。但他有邪火,要抗议。没个泄愤的地方,就盯上自己闺女了。

老奎的闺女那年二十三岁。你都能想到,这种家里长大的孩子会有什么好?倒不是说那女孩品行不端,她挺好的,就是太单纯孤僻。怎么能不单纯孤僻呢?老爹坐牢,老娘撒手跑了,换了谁可能都一样。女孩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在路边摆了个菜摊,冬天还卖烤白薯。按说老奎回家了,当钉子户搞到了两套房子,守着闺女过日子也挺好,可他偏不这么干。人性不就是这么叵测吗?否则也用不着警察这个行当了。我听说南方有钱人还盛行吃婴儿呢。虽然我每天面对的都是些鸡零狗碎,走的路也多是窄道,但仔细想想,世态炎凉,里面确乎有惊涛骇浪。比方说,妻子跟踪丈夫,丈夫跟踪妻子,这些事儿,让你都不知道世界到底怎么了。但你能感觉到,它们正在改变那些赋予你生活意义的重要信念。

老奎在监狱里有个狱友是重庆云阳县人,服刑时跟他开过玩笑,说出去后要把他闺女买了当老婆。想到这茬,邪火攻心的老奎开了窍。他联络上了这个人,带着闺女上路了。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了地方,老奎一看,山清水秀,适于人居——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点儿良心了——当即拿了那人两万块钱,撂下闺女就走了。他跟我说他压根没打算在那人家里过夜。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邪火发到这儿就算到头了,再烧下去,会把他也活活烧死。两万块钱多吗?这恐怕不是个问题。钱不是他的目的,没准两百块钱他也要这么干。他就是想报复,至于报复谁,他都说不清楚。人性中那块最为崎岖陡峭的暗面,早把他黑晕了。他想要报复的对象,是他老婆,是带走他老婆的某个人,是世道和人心,没准,连他自己也能算在里面,那是种连自己都一并仇恨厌弃的情绪。他跟我说,那钱直到今天他都没动过。当年他转身而去,走在山路上,脚底发虚,轻飘飘的像是腾云驾雾。后来还跌进了沟里。旷野无人,他在野地里昏睡了一宿。醒来后,山风浩荡,感觉像是死过了一回。

当年老奎的女儿不见了,群众都想当然地认为女孩是找自己的亲妈去了。谁知道背后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不折不扣,这是罪行。

可是怎么处理呢?却非常棘手。拐卖人口罪,最长的追诉期是二十年。不放心,我还特意又查了下刑事诉讼法。就是说,时光已经赦免这桩令人发指的罪行了。如果要把老奎绳之以法,得报请共和国的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他肯定还够不上这资格。我做完笔录,上楼去给领导汇报。出门时老奎喊住我,问我干吗不把他铐起来?我瞅了他一眼,用指头点点他,意思是你给我等着。至于等着又如何,我也不知道。在我眼里,他当然是个混蛋。可是我还没见过这么老的混蛋。不是吗,一个混蛋老到这种地步,混蛋的程度都要打折扣了。

所长听了我的汇报,跟着我去了值班室。他也只能歪着头瞅了半天老奎。但毕竟是领导,一开口就问出了我心里面纠结的疑惑。

“我说老奎,”所长捏着自己的下巴问,“你咋今天才想着要来自首呢?”

老奎活动着嘴。刚才他说了不少,肯定也说累了。但他只是活动嘴,像空转着的马达,就是不启动,让人干着急。

他是为了逃避打击吗?那么他压根就不需要跑来认罪。是他的良心终于发现了吗?看起来也不像。你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痛苦和悔意,反倒有股兴奋劲儿。就像那天晚上他跟我滔滔不绝后一样,脸上洋溢着的,是一股“可是给说痛快了”的惬意。我都想踹他一脚。

所长拍板,让老奎先回去。他却不走了,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们把他先关起来。关起来谈何容易!对于这种根本不能批捕的案子,你没法把人送进看守所去。留在所里更是不可想象,等于是弄来了个祖宗,得专门派人伺候着。怎么办?急中生智,我想到了老郭。

一段时间没见,老郭真的瘦成了一张纸片。他像是飘到所里来的,让我不禁一阵心酸。看到老郭,老奎一下子就蔫了。刚才他看上去还得意扬扬的——好像回光返照,又成了当年那个臭名昭著的滚刀肉。但老郭只给他递了根烟,他就像条老狗似的,佝背塌腰地跟着老郭走了。他们一同消失在派出所的门廊前,飘进炽白的光里,就像是羽化成仙,遁入了虚空当中。

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至少是可以暂时搁置起来了。但过了大概有半个月,报纸上居然登出了报道,题目是——老浪子昔日卖女,今日终于投案自首。还配了照片,老奎在镜头里正说得眉飞色舞。然后就有不明就里的群众往所里打电话,义愤填膺地质问我们,干吗不把这没人性的老东西逮起来?所长被搞得恼火,指派我专门答复这样的质询。好像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一样。我当然更恼火,每天的琐事已经够多的了,还得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普法。同事们也故意逗我,一接到这种电话,就大呼小叫地喊我。

是老奎自己跑到报社爆的料。他像是专门要给我找事。

这事闹了有小半年,我被折腾得够呛。后来有一天我在家休息,中午时老郭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让我找辆车,马上到老奎家去。我到了的时候,他们已经等在楼下了。两个老头都蹲着抽烟,旁边撂着一捆包袱。老郭得病后就戒了烟,我看出来了,这会儿他也就是做做样子。好像不做做这个样子,就不能跟老奎打成一片。

上了车,我才知道这是要把老奎送到养老院去。地方是老郭找的,离得也不算远,还在我们派出所的辖区里。这家养老院是私营的,规模不小,据说条件不错,住进去不容易,有的老人已经排了两年的队。天知道老郭是怎么搞定的。我想这事儿,怕是不会像让两根烟那么轻而易举。这就是我师父。他除了跟老奎长得像点儿,俩人之间既不沾亲又不带故。再说了,他已经退休了,自己还在跟喉癌死磕。

两个老头都不说话。我偶尔回头,看到坐在后排的他们,居然手拉着手。两只满是老年斑的手彼此扣着,像盘根错节的枯树根咬合在一起。车里有股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怪味儿。这气味还带着颜色,青灰,又泛着点儿苔藓长着毛的墨绿。没错,你也可以说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到了地方,老奎却不想进去了。老郭也不劝他,让我跟他在院门口等着,自己蹒跚着进去找人办手续。老奎的包袱扔在地上,他一屁股坐了上去,从口袋里拿出只铝烟盒。这只铝烟盒我太熟悉了,现在竟然到了他的手里。铝烟盒里装着烟丝,估计不够他抽几回的。也就是说,用这只铝烟盒来装烟丝,实用性不大。它更像是个装饰品或者是纪念物。不知为什么,我还觉得拿在老奎手里,它也像是个女人用的粉饼盒。尽管它也算不上太讲究,但对于老奎来说,还是精致了点儿。

他开始卷烟。我跟他说这家养老院有多好。我的话他压根没往耳朵里进。他抽着烟,眼睛空洞地望出去,像是曾经望着滔滔的江水。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又问了那个问题。它挺困扰我的,我当时想的是,我要是再不问一下,可能就永远不会得到答案了。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老奎——为啥要在一把年纪了的时候想到来自首?老奎不搭理我,抽他的烟,望他的水。问完我才明白,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得到个答案。这世界上说不清的东西太多了,而有答案的东西却太少。法律写得倒是清楚,那也可能是一部分答案,但如果世界的问题犹如滔滔江水,法律的答案扔进去,顶多是颗微不足道的石子。明白了这点,你大概才能当好一个警察。

“就是孤单么,想跟人说话。”冷不丁,老奎来了这么一句。

我听见了。但当时像没听见一样。随后我才意识到,“孤单”这个说法,我压根就没跟他挂上过钩。这个词不该在他老奎的词库里。我认为有些情感是他无从觉醒到的。哪怕它们已经实实在在地攫紧了他的心,疯狂地荼毒他。就好比如果他真的被“孤单”所煎熬,恐怕他也只会本能地有所不适而已——那情形完全是生理上的,在他,可能就像是嗅到了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他没法将之上升为一种情感。所以,我以为听见了另外一个人说话。

他还是不看我。但我没看错的话,他的眼角有混浊的老泪。你见过人的眼泪像洗过抹布的脏水吗?当时我就见识了。他还能流出脏水一样的眼泪,这算是上帝对他的一个优待。你知道,动物们只能干瞪着眼睛默默承受。不过这可不像一辈子都让上帝头疼的那个老恶棍。他敢杀人,敢卖闺女,敢当钉子户,可是不敢承受老了的“孤单”。

他坐在那儿,整个人蜷缩着,像是被人扔出去时还揉成了团的废纸,你要是想重新弄平整,得用熨斗使劲熨才行。报纸卷出的烟卷都快烧到他指头上了。有一阵,我甚至动念,是不是想办法帮他把闺女给找回来。但这念头立刻打消了。还是算了吧。有什么好说的呢?你要是也被自己的亲爹卖过一回,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从上海回来,咋就觉得屋里更空了。”他说,“我都后悔为啥非要那么大的房子,不如回监狱去待着。”

那房子并不大,一居室而已,凑合着住倒是够了,可已经放不下一个老混蛋的“孤单”——这玩意儿好像有体量,而且呈弥漫状,随物赋形,无孔不入,能把整个世界都塞得满满当当的。

老郭在院子里朝我们招手。我把老奎拎起来,还替他拎起了包袱。这两样都不重,轻飘飘的。不是的,我没有同情他的感觉。或者说,仅仅光是同情他并不足以说明我的情绪。我只是被更加虚无的东西给裹住了。就像是掉进了云堆里。怎么说呢,嗯,我是有点儿伤感。

我师父老郭站在不远处。几个统一穿着橘红色马甲的老人在窗口探头探脑。条件再好,在我眼里,这里也是生老病死的所在,是荒凉之地。但你无能为力。可能最后我也得把我妈送进来。可能最后我自己也得被人送进来。我们向老郭走过去,我突然觉得我师父也是轻飘飘的,大概也已经瘦到了能被我一只手就拎起来的地步。时值仲秋,天高云淡,但那一刻,我的感觉并不比待在六十年未遇的酷暑中好受多少。那是浩渺的炽灼跟微茫的薄凉交织在一起的滋味。

本来小吕是要求睡上铺的,他觉得下铺是我应该享受的待遇。但我还是坚持睡了上铺。我觉得在那样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高度躺着,人像是躺在了另外的一个维度里。这能让我有种无从说明的平静之感。我说过,我是个内心戏比较多的人。我睡在上面,看不到下面的情况,说话就像是自言自语了。说完这些后,下面半天都没声音。我以为小吕已经睡着了。

“孤单。”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回味。

我探出头,看到小吕的头枕在自己胳膊上,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小吕就跳了起来。临出门他还没忘记戴上帽子。他就是这样,注重警容,比我强,是个当警察的好苗子。他没跟我说要去干嘛,但我大致能猜出来。我从窗子望出去,看见他跑进夜色里,于是开始将他想象成一只在六十度的水温里畅游着的青蛙。

我想睡,但是却不怎么能睡得着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连值班室的电话都不再响了,对面超市门前的木马却还在唱着儿歌。我也想过要提醒超市的老板夜里就把它给关了,费电,也有点扰民。但我没那么做。我想,这世上的人干世上的事,恐怕都有他的理由。如果对别人妨碍不大,就由他们去吧。儿歌里唱到“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我开始想我妈。我想,她老人家现在孤单吗?

小吕出门时替我关了灯。外面旋转着的警灯把斑斓的光投射在天花板上。我举起手,光着的胳膊被照进的彩光裹缠,红红绿绿,像是文了身。这一刻,我又想到了我们农大“解民生之多艰”的校训。随后,我也感到了那大水一般漫卷着的孤单。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小吕才回来。我迷迷糊糊地被他吵醒,看见他兴奋地趴在我床沿上,腋窝下全是汗渍。

“没错,老校长承认是报假案了。”他说,“本来问清楚我就打算回来,可老头硬是拽着我说了一宿的话。他儿子去美国三年了,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小吕的眼睛里有血丝,不像青蛙,着实像兔子了。

“他那是诬陷,”我说,“涉嫌犯罪了。”

我当然早料到了,否则干吗半夜跟他聊老奎?

“我教育过他了。”他说,“老头就是见不得邻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说是看了堵心。”

小吕的口气里有着替人辩护的味道。我想我没看错人,这小伙子没铝烟盒,也能当个好警察。

我翻下床准备洗漱。洗澡间在对面食堂的楼上,从宿舍走过去,盛夏清晨的空气都开始隐隐发烫。冲澡的时候小吕一直围在我身边说东说西。这个晚上,可能让他有了不少感触。为了让他更高兴些,我在水花中拍了拍他肩膀。

再有半个小时,五点半,就得在值班室里就位了。但愿八点半交班前不用出警。不是厌战畏难,是天太热,都破了六十年的纪录了。人活着已经是在苦熬。

(注:该文为年“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

 作家简介 

弋舟,小说家。曾获郁达夫小说奖(第三、四届)、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鲁彦周文学奖,敦煌文艺奖(第六、七、八届),黄河文学奖(第二、三、四、五届)一等奖,首届“漓江年选”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十六、十七届),第四届《作家》金短篇小说奖,《青年文学》《十月》《当代》《西部》《飞天》等刊物奖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著有长篇小说《我们的踟蹰》等五部,小说集《刘晓东》《丙申故事集》等多部,随笔集《犹在缸中》等两部,长篇非虚构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诗歌鉴赏

种桃子的人(诗3首)

作者/尚飞鹏

种下了桃树

就种下了一生的惆怅

这个想见又怕见的冤家

就站在村口的河湾

春风刮过

春雨下过

一树粉红

引出无尽的梦

成熟的喘不过气了

谁还敢碰仿佛使劲一看

娇嫩的肌肤就会因为羞涩

而流出委屈的泪液

每一方水土每一个人

都有载种它的权利

当果实挂满枝头谁还愿意采摘

谁还舍得用牙齿轻咬

(注:此诗刊发于《延河》年11期。)

有一盏灯不是在黑暗里绽放

好诗在邪恶的胃里就是剧毒

而是善良者心里的蜜糖

我的诗在未来的世界里

就是一堆耀眼的白骨

世界上

没有一盏灯不是在黑暗里绽放

(注:此诗发表在年12月《长安》杂志。)

剪刀

剪刀从某一个角度入手

清晨或者傍晚最好是在正午

才能一气呵成一剪子下去

就生育出一群神马

野性的马马不停蹄的马

在你无边的草原上狂奔

我听到剪刀的声音

像细碎的密语在我的浓发中

寻找失去的青春寻找未来的梦幻

剪刀如歌唱般行走

午夜在静悄悄地弥漫一场大雪

无声的降落盖住你饱满的裸体

快乐的剪刀是尖锐的音乐

在我的心中响起

如同我对你的思念

坐立不安的手啊你要伸向何方

伸向你摇摆不定的三围

伸向你坚挺而傲慢的黄土高原

你把我剪成一只狼

一只燃烧的狼一只朝天嚎叫的狼

在一群洁白的绵羊中寻找猎物

寻找一见钟情的伴侣

果然有迷途的羔羊在我怀中倒下

从此狼和羊生下了一群小崽

你把我剪成一只山鹰

任我飞翔在蓝天上

越过江河湖海

越过一百个世纪来找我吧

为我盛开的鲜花啊

为我一遍又一遍散发出奇香的腊梅

我用小提琴为我的妹妹演奏

我用我的身体为我的妹妹演奏

我的妹妹就是我的小提琴

我的妹妹就是我最优美的旋律

我们在一个温暖的窝里缔造爱情

窝里的微火点燃了生命中的大火

剪刀的梦夜夜来临

闪亮的剪刀在低语

闪亮的剪刀在流泪

闪亮的剪刀在愤怒

闪亮的剪刀在渐渐苏醒

闪亮的剪刀在风雨中飘扬

当进入了剪刀的身体

剪刀的狂欢就是我的狂欢

剪刀的忧伤就是我的忧伤

有剪刀的地方就有我

有剪刀的地方就有破绽

剪刀是黑暗与光明的克星

剪刀是女人手中的武器

剪刀是刀的同胞兄妹

她所到之处

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剪刀是我心中的剑

剪刀一出场人民就会为她喝彩

剪刀永远站在正义的一边

剪刀的丰臀圆润而光滑

她平坐在床头的一端

剪刀的气色非凡

剪刀是被弯曲了的思想

剪刀拥有了爱情

剪刀的脸绯红

愿意在刀尖上过夜

剪刀是一个好女人

开放之前她依然默默无言

剪刀熟透了

剪刀是悬挂在枝头上的一串葡萄

剪刀笔直的背上写满了神秘的语言

剪刀开始歌唱剪刀的舞姿

是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快乐与悲伤

剪刀啊剪刀

请敞开你不断闭合的双唇

我要让你说出想说而不敢说出的话

我要让你压抑的心脏自由的跳动

我要在你落满灰尘的前胸

开辟一条奔流的大河

剪刀啊

请在我的手中歌唱

请在我的血管里一往无前

让黎明的钟声敲响

敲响生命中沉睡的妖娆与锋芒

在一片荒原上播种柔软的幸福生活

剪刀是我的母亲

你装满圣水的双乳博大的胸怀

如同海洋哺育我成长

妈妈我干渴的头发在呼唤

剪刀啊请允许我在你的乳汁中畅游

请允许无家可归的灵魂在你的窗前徘徊

剪刀的高潮

透过生锈的城堡不断深入

在无边的大地上任意穿行

单纯的剪刀朴素的剪刀灵巧的剪刀

如同少女般无所畏惧的剪刀

清澈的眼睛发出明亮如湖泊的安宁

剪刀啊剪刀

如美人般冷静的剪刀

抵达仙境的剪刀散发出寒光的剪刀

直逼邪恶的剪刀是我渴望已久的剪刀

裸体的剪刀

如我梦中的剪刀一样忍受着疼痛

我心中的剪刀

引导我寻找真理的剪刀

剪刀的剪剪刀的刀

是我命中注定的金属

和我一起躺下和站立的剪刀啊

是我下地狱和上天堂的剪刀

剪刀握在女人的手中

就会变得温柔像空中舞动的彩绸

再温柔的剪刀也是剪刀

冲动的剪刀锋利的剪刀

我想让你把我剪碎

(注:此诗刊发于年《绿风》上半月刊。)

 作家简介 

尚飞鹏,陕西绥德人。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曾就读于西安音乐学院小提琴专业、榆林学院中文系。有音乐、诗歌、文论等作品发表。出版有诗集《情王》《情后》《舞者》《膜拜大地》《蓝调》《双乳》,文论集《说话》、歌曲集《音乐思维》、专著《陕西歌剧史》等。诗集《情王》荣获陕西省第八届文学奖。担任八集纪录片《路遥》撰稿人,并荣获“第七届中国纪录片国际选片会”十大纪录片奖。

中国作家扫描

当我在世界各地行走(外6首)

作者/李少君

我到过东欧小城郊外的葡萄园

草木静寂,没有任何人来欢迎我们

一条小狗一只小猫都没有

但我们仍欣欣然,在枝叶间一路游荡

我还到过德黑兰市中心的公园里

穆斯林在草地上铺开地毯,合围而坐

青年男女赤脚伸进沟渠冰凉的水里

他们的快乐,不只是表面上的

我也到过新泽西附近的茂密森林里

公路旁停留时,我看见一头鹿迅疾离去

但当地人告诉我,隐秘的不远处

也许有一只狼正冷眼盯着我

我每走到一处,总有声音提醒我:

下车时请带好你的贵重物品

我想了一下,我最贵重的

只有我自己,和我的一颗心

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

倾听过春雷运动的人,都会记忆顽固

深信春天已经自天外抵达

我暗下决心,不再沉迷于暖气催眠的昏睡里

应该勒马悬崖,对春天有所表示了

即使一切都还在争夺之中,冬寒仍不甘退却

即使还需要一轮皓月,才能拨开沉沉夜雾

应该向大地发射一只只燕子的令箭

应该向天空吹奏起高亢嘹亮的笛音

这样,才会突破封锁,浮现明媚的春光

让一缕一缕的云彩,铺展到整个世界

阳关新曲

白云常投影于雪山之巅

美人会迷恋镜中的映像

戈壁中,马蹄回音重复地回响

深谷里,潭水循环不停地流淌

我深知自己最易被阳关之美诱惑

边疆寄托了一个湖湘书生的英雄幻想

关外古城墙,野花摇曳,落日镕金

逍遥剑客一壶浊酒一骑沙尘扬长而去

大漠孤烟呼唤新时代的边塞雄风

黄河远上延展中国梦的辽阔境界情怀

阳关曲啊,千百年来一直弦歌不绝

恰如一轮明月悬挂于胸怀天下者的心头

槟城剪影

椰树举着宽敞的大伞

槟榔河冲开了海面的鱼群

白云下一个人儿孤单站立岸边

等待远航归来的帆船

槟榔花吐出迷魂的芳香

雨水洗刷着风尘和忧愁

他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槟城

芭蕉叶后面有着年迈的父母和家

山行

野草包裹的独木桥

搭在一段清澈的小溪上

桥下,水浅露白石

小溪再往前流,芦苇摇曳处

恰好有横倒的枯木拦截

洄环成了一个小深潭

我循小道而来,至此

正好略作休憩,再寻觅下一段路

热带雨林

雨幕一拉,就有了热带雨林的气息

细枝绿叶也舒展开来,显得浓郁茂盛

雨水不停地滴下,一条小径通向密林

再加上氤氲的气象,朦胧且深不可测

没有雨,如何能称之为热带雨林呢

在没有雨的季节,整个林子疲软无力

鸟鸣也显得零散,无法唤醒内心的记忆

雨点,是最深刻的一种寂静的怀乡方式

自述

在古代,我应该是一只鹰

在河西走廊的上空逡巡

后来,坐化为麦积山上的一尊佛像

浓荫之下守护李杜诗意地和一方祖庭

当代,我幻变为一只海鸥

踩着绿波踏着碧浪,出没于海天一色

但我自由不羁的灵魂里

始终回荡着来自西域的野性的风暴

(注:此组诗刊发于年《远方诗刊》第1期。)

 作家简介 

李少君,湖南湘乡人,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诗歌读本:三十二首诗》、《神降临的小站》、《蓝吧》、《在自然的庙堂里》、《那些消失了的人》等,主编《21世纪诗歌精选》,诗作入选大学教材等数十种选本,并被翻译成英文、德文、俄文、阿拉伯文、韩文、瑞典文、塞尔维亚文等,曾多次应邀参加美国、德国、法国、印度、越南、菲律宾、塞尔维亚等国国际诗歌及文化活动。被誉为“自然诗人”。所提出的诗歌“草根性”已成为二十一世纪诗歌关键词。曾任《天涯》杂志主编,海南省文联副主席,现为《诗刊》主编,一级作家。

《陕西文坛》微刊编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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