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九十五岁了。以前记得奶奶曾说起，爷爷三岁便没有了亲娘，当时奶奶的神态和语气很是心疼。爷爷的一生，很多都是故事。比如他说小时候和邻居的周爷爷一起上私墪，念上《伦语》、下《伦语》，比如他十三岁便出门去了哈尔滨，后来辗转几个城市，在天津工作了近三十年。而我小时候开始对爷爷的记忆，便是大概六岁的时候，爷爷退休回来，再也不出远门了，他给我的见面礼物，是一个地球仪。

爷爷一直坚持锻炼，小时候爷爷便是每天早上三四点起床，先在院子里做半个多小时的准备活动，伸展、做操、压腿，雷打不动，冬天穿着棉衣戴着帽子手套，也是日日不断的。然后便是出门竞走，绕着老家的村庄，道路、农田，大约两个小时左右。放假的时候，我也经常会愿意跟他一起锻练，穿戴出门，竞走的速度小孩子也是跟得上的。即便是夏天，三四点天也是刚蒙蒙亮，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未醒的。呼吸着清晨的空气，穿越田间的小路，有时候我累了便坐下休息一会儿，爷爷往返一段路我再接上。有时候我们也带上大狼狗，这么早不必担心遇到人，可以不用绳索，狗便跟随我们左右，兴奋地撒欢，奋力地奔跑。后来我到初中的时候能够参加越野比赛和长跑，想来也是跟幼时爷爷的影响有关的。

说到狗，爷爷退休之后也喜欢养动物。狗是我们家多年的宠物，爷爷爱狗，爸爸爱狗，我也爱狗。爷爷养的都是大狼狗。爸爸这些年养牧羊犬，后来养了一只黑色的藏獒。这些年我虽回去的不多，那藏獒也认得我，我记得它小时候毛绒绒的模样，记得它那次长大了我路过它旁边它突然出击把我堵在墙角，爸爸赶出来救了我，也记得它跟我熟络了，后来一直记得我，见了也不咬不叫。它现在也已经老了，听说耳朵已经聋了，人走到眼前才能发现。狗是一种忠诚的动物，据说爷爷在天津的时候，也养着一只大狼狗。大狗几乎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

爷爷也养过鸟。多的时候，院子里有七八只鸟笼。爷爷养得多的是百龄，也有黄雀，还是一种叫“窝儿”的小鸟。除了买来的鸟，爷爷也很有耐心，他会在麦田里戴着草帽坐几个小时，观察大鸟在哪里落下，找到鸟窝，把小鸟带回来喂养。拌小米，用一个细桔杆的硬皮，小鸟张嘴的时候便喂进去。小鸟长大的，能看出公母了，会叫的留下，不会叫的放走。养鸟也是个费心的事情，早上把鸟笼拿到院子里，挂在果树枝上，晚上天黑之前要把鸟笼都拿回屋子，防着猫、黄鼠狼，还有蛇。我至今印象深刻，有一次爷爷出门几天，本要把一只心爱的百龄托付给朋友照顾，我也喜欢那只鸟，自告奋勇地要照顾它，但是晚上忘了把它拿回家，第二天清早发现它被什么咬了，活不成了，却又争扎着一时死不了，那眼神十分可怜。爷爷回来，我告诉了他，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批评我，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我很难过，后来还写了一篇关于责任感的作文。

说到鸟笼是挂在果树上的，那时候爷爷奶奶家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以前四奶奶家、大奶奶家、我们家本是一个大院子，后来分家之后变成了三个院子，前后都是连着，我经常爬到墙头，去摘四奶奶家后夹道里那棵老槐树上的槐花。奶奶家房前的地那时分成三片，中间种时令蔬菜，四角爷爷便种了各种果树，有梨、苹果，最多的是石榴，窗前那棵老树是甜的，籽小个大颜色深紫，那些新的是甜酸的，籽大个小颜色浅粉。墙边种了葡萄，是大粒的巨丰。梨花是雪白的，石榴花是如火焰的红，槐花也是白的，更不用说院子里四处种的月季，还有妈妈和奶奶种的粉豆、鸡冠花、夹竹桃，小院子五颜六色，生机勃勃。于是有很多期待，比如说在地里看着草莓从小白花长大，刚刚变红便迫不及待地从叶子底下摘来吃掉，比如说天天去看葡萄，哪个变紫了便去摘下来。比如说奶奶有一年种的茴香，是漂亮的“焦胡蝶”喜欢的味道，甚至院子里还种过咖啡豆，结出过满满的豆荚。还有一种花，加上白矾可以染指甲。南墙上爬过吊瓜，后来房子翻新有了平房屋顶，我每个周末回老家的时候，就喜欢从梯子爬上去，帮奶奶摘丝瓜，有时候就什么也不做，一个人坐在屋顶上，看着整个村庄，看着远方，听着大杨树的叶子在耳边沙沙作响。

这个院子，是爷爷、奶奶精神家园，也是我的。这些年不管住在哪里，爷爷奶奶都是心心念念要回家。我在这个院子里养过鸭子，学校门口几块钱的小鸭子，被我带回家养大了，而且我还发现，小时候它们天生就会游泳，一直没有水的环境长大之后，它们怕水了。当然这个故事的结局并不诗意，因为鸭子最后没有逃过被吃的命运，我为此痛哭不已。记得小时候我问过爷爷，为什么不喜欢住在城市，他说，城市里再好，不像这个院子，是自己的，叶落归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似乎望着眼前，又是在望着远方。

去年的时候，我带孩子们游览了天津，虽然多年来每次到北京都会路过天津，这是第一次沉浸。想着这是爷爷生活过半生的地方，跟家乡的生活又是如此的二个次元。奶奶十九岁，爷爷十八岁结婚，两人多年来聚少离多，儿时爷爷陪伴我的时间可能真得比陪伴爸爸和姑姑的时间都要多。那时他身材伟岸，声若洪钟仪态严肃，对我却有极其温和的一面，又十分幽默，吃饭时候有时便讲着自己的见闻，边吃饭边打盹。其实爷爷四十多岁便查出心脏问题，后来八十多岁得过喉癌，保守治疗成功，正是因为多年坚持锻练，现在活到了九十五岁。爷爷多少年来，每天坚持看天气预报和新闻联播，看《海峡两岸》，至今我记得他跟我说，新闻联播必须要看的。他跟我说，毒品是坚决不能碰的。他跟我说，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我上大学，现在他已经九十五岁了。

爷爷这几年有时糊涂了，总不在眼前，就不记得我了。一开始这一点我有些不能接受。后来想通了，他不记得我，我记得他就好了。他出门在外，一个人孤独多年，我这里保存的关于他的记忆，可能也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他保存的我的记忆，也可能是我都没有完全意识到的自己。我知道他想找寻的是什么，能够理解他的顽固，包容他的脾气，了解了他的孤独。

爷爷以前就说，自己是无神论，语气坚决。生命不是永恒的，变化是永恒的，物质是永恒的。